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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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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苞琴家时,她的妹妹们在院子里玩耍,一见苞琴和我回来就嚷嚷着说饿。苞琴到缸边一看,家中连高粱面都没有了。看到这种情景,我很惭恧。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她们正在饿肚子。她们的口粮极其有限。我想起了那只鳖。我走到另一只土窑里趴到缸上一看,鳖仍在缸底。我告诉她们有吃的了。我给锅中添了些凉水,把鳖放进锅里,然后把锅盖盖好。我把柴草填进灶洞,把火柴从纸匣取出,在磷片上擦燃,把柴草点着,火焰升起来了。我耐心地烧了一会。锅里水哗哗响开了。我把更多的柴草填进去,先前塞进去的木柴也燃了,火很硬。鳖在锅里就像一条将要出山的蛟龙在深山里呼风唤雨那样把锅里的水翻腾成了台风中的大海。更叫我吃惊的是,它当真成了出山时的蛟龙随身裹带着一股汹涌的山洪,把木头做的锅盖冲向窑顶,一股热浪直冲上去,四散开来。我的身上脸上溅满了开水,奇怪的是我没有惊叫,因为我丝毫没有感到那仍在沸腾的开水是滚烫的,我一点也没感到疼。那个出锅的蛟龙重又落到了翻涌的锅中,它的四爪挣扎了一会,终于对抗不了锅下的大火,一动不动了。鳖已死,它活着时常常缩在里面的头长长地耷拉在外边,眼睛紧紧闭着,好像不愿面对这个世界。它的四爪摊开着。

    浓浓的香气飘逸而出,我知道鳖熟了。我把盐撒进锅里,一搅,用铲子把鳖捣烂,盛到木碗里,分给苞苞、苞琴。她们起初不相信这种东西能吃,她们的父辈从来不吃,说鳖是一种非常肮脏的东西,他们的祖先常常在墓穴里发现它们,它们身上带有腐尸的气息。

    苞琴正吃着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扭过身朝人畜混居的窑洞走去。大锅里只剩一点儿稀薄的汤水了。

    苞琴把家中断粮的情况告诉了他爹,姜老九先是用眼睛看看他的女儿,然后又看看我,把头幅度很大地摇了摇,说:“我回来的时候感到天已冷了,今年的冬天好像提前来临了。”随后,他离开我们钻进土圈,用柴草把自己埋住,睡下了。苞琴的眼睛忽然变得像疯了,变形,扭曲,她拼命控制着,将泪水回咽进去,接着表情变得异常驯顺,但又非常冷漠。我说我出去一会。我走到枣树那儿,从小路上下到庞副主任的院子。我没想到苞琴也跟着来了。我透过庞副主任家的窗子往里窥视,里面黑洞洞的。窑门上的锁很大,是那种老式的挂锁。沟谷上面不时传来划拳的声音。锁被我打开了。苞琴说庞副主任会要我们命的。

    庞副主任家的窑洞里也有拐窑,在拐窑深处,一麻袋高粱被杂乱的柴草覆盖着。

    姜老九仍在酣睡。我们的行动没有把他吵醒。我把那包高粱用绳子绑好,把绳子的一头系在腰间。我慢慢爬上高窑。

    “我们去把它推了吧。”

    我和苞琴抓着磨杠,我在外面,她在里面,苞苞往磨眼里灌高粱。她是个可爱的孩子。高粱钻进磨盘以后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震得整个窑洞都在共鸣。我看着磨窑里头塌落的土块,担心上面的土块会在磨声的震动下再次塌落。窑顶的土块个个都是庞然大物。磨碎的高粱从磨缝流出来落到圆台上,苞琴用炊帚把高粱粉扫拢到一起,又扫到簸箕里。我出了汗,我们不知沿着磨道推了多少圈。要是永远这样推下去,这样的命运我不敢想象。我们坐在大土块上歇息。有个人从窑前小路上走过去,一会又走了回来,然后又走了过去。我走出土窑,看见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土崖那儿。

    我顺着河边的路走到小山泉,从那儿过了河,穿过小菜园后进了苇子园。在那儿我看见了那个我记忆深处的水磨房,那巨大的水车轮子曾经装载了我多少向往和失望。我通过大崖底下的小路到了那块叫做油坪的空地。叫油坪的地方山谷开阔。在油坪的中心地段有座突兀的高地,村里的小学校就在那儿。我走到土窑前,听见孩子们朗读课文的声音。那课文的内容说的是村首的故事。我看见那个在我小时候曾经教过我的老师在讲台上领读。他不是早在我小学还没毕业就得病死了吗?

    我的心空极了,迅速穿过油坪,顺着河往下游走。走了有半个小时,前边出现了一块高地。我想这儿就是前河吧。我爬上高地,看见高地下面是座宽阔的水坝。水坝那边可能就是苞琴所说的黑凹。我在高地上走着,走到了不知是谁家的窑背上。我听见有人哭,走近一看,是霍金山在窑崖下面的院子里打他的孩子。那个男孩和现在仍然在沟里头的山崖上开垦荒地的那个男孩一模一样。这种情景使我如在梦中。男孩被霍金山抓住一条腿在地上磨着,他大骂他把家中的猪油偷吃了,那可是他舍命藏起来的。我知道初西有六七个哥哥和弟弟,他们现在都在院子里排成一行看着他们的父亲对不听话的孩子的惩罚。有一个女人,大约四十岁的样子,留着剪发头,脸胖胖的,她指着那男孩,好像在说把他往死打。我想她的名字一定叫牛玉花,小名叫玉兰。我站在窑崖上看着,没有动。他们发现了我。他们的头一起抬起来,朝上看着。面对十几只眼睛,我有点不知所措。霍金山的脖子仰着,对我说:“下来吧。”随后他对他的妻子不知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什么都听不到。

    我从高地侧旁的小路上下到他们的院子,一条狗猛然从篱笆门那儿扑出来。我吓得一退,随后我朝前猛踢一脚,那狗叫唤着溜了。它龟缩着身体,那副模样就像把多年前的老主人当敌人咬了。它慢慢向我身边踅摸,想舔我的脚。

    院子里长着一棵杏树。对于这棵杏树,我记得它好像过去长在水坝那边的、名叫火山的高地上,那儿的山坡上长的全是杏树,是我和我的父亲把它从坚硬的冻土里挖出来,扛回来,又在院子里挖坑把它栽下的。久违了,杏树。

    他们一家对我倒像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给我倒了一碗白开水。这时有一个小女孩进来了,我一看就知道她的名字叫小青,她是初西的最小的妹妹。她如果活着,如今已经长成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我依稀记得她在五岁的时候就死了。想起她是个死去的小女孩,使我想起了更多事情。这一家人好像都已死去,只是记不清他们是如何死的。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心里没有一点恐惧的感觉。恍惚之间,我觉得这个村庄里的人都不是活人,他们都死了。这个村庄也死了。一场大灾难后,村子不复存在了……但是他们怎么还在干着过去干的事情?亡魂也得不到安息吗?

    他们叫我在他们家吃饭。我趁他们去张罗饭的时候,观察了一下窑洞。炕上如这儿所有的人家一样卧着一头大如狮子的肥猪。窑洞里边也有一孔拐窑,里边拴着一只杂毛山羊。山羊的毛有灰有白,脏兮兮的。看样子是只母羊。我恍惚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在把它的脖颈拴到木橛上,然后抓住羊的尾巴。山羊的左右摆动,同时它的头回过来看着那男孩,好像它懂男孩要干什么。它似乎在说:“饶了我吧,我还是个处女。”男孩抓住山羊的后腿,但是山羊的劲儿要比男孩大,他被蹬到了一边。男孩最终放弃了羊,对住墙。我站在拐窑前发愣,这一定使霍金山感到不可思议,他坐在炕沿上一边摸着那猪给它搔痒,一边问我对羊有什么想法。我觉得他问话的方式很不友好,说我从前也养过羊。他问我养的是绵羊还是山羊,是纯色的还是杂色的。我说就像这一只一样是杂毛母山羊,那是在二十年前的一个山谷里。他凑近我仔细看我的脸,看了好大一会,把头移开时说我像他。

    霍金山的老婆把饭做好了,是高粱面糊汤。吃饭的时候,他说恐怕连这也吃不了几天了,冬天来了我们就什么也吃不到了。那时怎么办?他说:“你还不知道?”表现出非常惊讶的神情。最后,他咬了咬牙说:“我们全部冬眠。”人也能冬眠?他的话使我决定在这儿一直住下去直到冬季来临。可是这儿好像永远终止在了一个月夜里,怎么还会有冬天的来临呢?有一个孩子向他的父亲说他没有吃饱。霍金山把他碗里的糊汤倒了一点给他。我把我碗里的糊汤倒给了另一个孩子。他们的父亲连忙说:“看你哥哥多好。”他的话使我震惊。那个男孩叫了我一声哥哥,跑到院子去了。

    那个四十岁的女人走进门来,她手中端着饭碗。她说:“初西又不见影子了。”

    霍金山往嘴里刨了一口汤,说:“这小子,就爱去挖山,还非要到沟里头苞琴家窑顶上挖不可,还说要种蓖麻,真没法子啊!”恍惚之间,我觉得我在这儿的窑洞里住过,这儿窑崖上面的那块地叫十二亩堰,顶里头靠山有座坟园。我小的时候一天傍晚在那儿看见一群穿白衣服的女人以各种姿式哭泣。我心里知道那是一群女鬼。我吓得要死,在奔跑中差点掉进那个大雨后山洪冲成的大水窟窿。水窟窿下有一个洞直通高地下的水坝。那个名叫初西的男孩好像是在九岁的时候掉到水坝里淹死了。大水把他冲走了,村里人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已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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